永不凋谢的红花——怀念吴华琬同志

肖松年遗作


××大姐:

我一直都在打听你的下落,因为我很想把华琬的事迹尽情地向你倾诉出来。我认为把她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你,这不仅仅是我应尽的责任,而且借此也可以减轻一下深藏在我心里的痛苦。虽然,触动这个旧日疮疤是痛苦的,但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舒坦的多吧!

华琬已经牺牲了,她牺牲得很壮烈。请不要过分悲痛,你有这样的妹妹,不是应该感到光荣和自豪吗?

莽莽苍苍的白兆山麓飘洒过多少风雨!大地已为她的坟墓覆盖过十八次厚褥的青草,但是她的形象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,并且越来越清晰。

我认识华琬是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天。那时我从汤池训练班结业后,分配到安陆开展抗日救亡工作。为了唤起民众,根据党的指示,在城关开办了一个“书报合作社”,发行进步书刊,宣传党的抗日主张。她经常来书社如饥似渴地阅读革命的书报,积极帮助书社筹措资金,满腔热情地参加书社组织的宣传活动。

日寇侵占县城后,我们转入农村。一九三九年三月我到安陆北乡一带工作,华琬又积极参加了抗日义务宣传队。李先念同志到达安陆后,很快打开了敌后抗日局面,建立了安应、安随、京安等抗日根据地。形势的发展急需大量的爱国青年参加工作,八月,华琬参加了革命队伍。

这年冬天,当我们在铁石墩召开妇女工作会议时,我俩又见面了。初时,大家只知道她是冲破日寇的恐怖统治,从安陆城里跑出来的一个中学生。她身体娇小,举止伶俐,一双乌溜溜大眼睛,闪闪有神,象百灵鸟一样,飞进飞出,纵情地唱着:“十月的高空,太阳照耀着……疯狂了的敌人,在张牙、在舞爪、在向全世界的人民凶恶的咆哮……”人们只觉得这个小妹妹很活泼,很逗人喜欢。那知她在以后的工作中,表现得令人惊奇的勇敢、机智。那时,虽在敌人残酷扫荡,黑匪窜扰,一日数警的情况下,她也常常能够掌握情况,活动自如,出色地完成任务。就是极狡猾的敌人,也难逃过她那锐利的眼睛。铁石墩有个叫李大姑的年轻寡妇,是个极不安分的女人。开展抗日工作初期,她表面上工作很积极,在生活上对华琬表示关心,常常拉扯她在家里落脚。但后来却对华琬说:“革命队伍里生活实在苦,你们这些人真有点傻。”并进一步煽动说:“象你这样聪明体面的姑娘,为什么不到大后方去读书呢?”华琬是个机警的姑娘,很快向领导反映了这情况。在党的帮助下,她终于摸清楚了李大姑的本来面貌:原来这妖婆是叛徒安下的坐探。我们部队有一次遭受袭击,就是出自她的告密。在党的周密布置下,直等到李大姑密送华琬“出走”时,我们才当场破获了这个案件。在这个案件破获的过程中,充分显示了华琬的革命坚定性和大胆机智的才能。不久,她被吸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
我应该告诉你:在我去铁石墩担任领导工作之前,把她只是当个小妹妹。在我到铁石墩工作之后,才慢慢地发觉她: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,对同志们满腔热情,实在不愧是党的新鲜血液,真是个好姑娘。事情也有凑巧的时候:有一次我突然在马家榨附近病倒,日夜高烧。那时穷乡僻壤,求医困难,我躺在床上烧得糊里糊涂。不知她从那里请来医生,天天熬药、弄东西给我吃,日夜守在床边。我的病情渐渐好转,我俩的感情也逐渐建立了,爱情的种子各自埋在心里。记得有一天时近中午,窗外阳光灼灼。我的肚里很有点饿,便勉强爬下床,缓步走到屋后的土坡上坐下。望着这一带山川草木景色如画,很有些清新的感觉。这时,我忽然看到她匆匆忙忙地从对面山坡上跑下来。我不自觉地躲在树背后。她走上坡来了,听得到那细碎的脚步声。我走了出来,看到她累得满脸汗珠,双颊红朴朴的,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,手里拿着一束刚采摘的蒲公英。那蒲公英娇黄嫩绿,十分鲜艳。她递到我的手里,我突然想起来了,这蒲公英是采来做药引子的。这时,心里热乎乎地冲激起一股深深感动的洪流,许久以来的谜一下子被揭开了。在这以后不久,我俩便结了婚。虽然由于环境动荡和工作关系,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很少。但是,我俩一旦碰在一起,那怕只是闲谈几句,心里也感到有莫大的幸福。

一九四○年夏,国民党军突然进攻大山头地区,县委机关转移到姚家大湾一带。华琬留在当地区委坚持斗争。从姚家大湾到大山头前线约有二十多里,前方时起时伏的枪炮轰鸣声,依然隐约可闻。在这样的日子里,我关心前方的战友,更惦念着华琬。因为象这样正规的战斗,她还是平生第一遭:能够经受这种考验吗?该不会出危险吧?消息传来却使我兴奋,她在坚持前方斗争中极为活跃,不仅一般战勤工作做得出色,而且还深入敌后侦察情况。有一次,敌人发现她行踪可疑,专门派人监视她的行动,由于群众的掩护和她的机智沉着,巧妙地逃出了险境。

白兆山战斗胜利后,鄂中抗日根据地日益扩大,我军力量发展很快。京安一带的所谓国民党游击队,晏永宽、谢指梁、雷镜若等纷纷投降日寇。他们凭借敌人的力量,向我抗日地区四处骚扰,敌顽夹击的局面逐渐形成。这时,为了开辟新区,扩大战果,县委派我去安北二区(以赵家棚为中心)担任区委书记;华琬到七区(以喻家城为中心)任妇女委员。动身那天,她特意把我的钢笔和两件换洗衣服检查了一下。中午,我俩在晏店街上吃了东西。说实在话,当时两人心里恋恋难舍。但害怕勾起对方难过,各自只字不提。那天,她特别穿着从家里带来的一件簇新的阴丹士林旗袍,脸上容光焕发,还故意笑笑嘻嘻开我的玩笑,说:“分开以后,你的诗稿一定会大大丰收!”我知道她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来。当时想着,为了革命不过是暂时的分离,那个晓得这次分手,竟然成了我俩的永别啊!

在我到达安北后,我俩还有多次信件来往。这里有许多人都认识她,我从工作上考虑,曾试探她是否愿意来安北工作。她却复信婉言告诉我:“自幼父母双亡,家境贫寒,姐妹二人孤苦伶仃,靠叔父生活,在旧社会受尽了折磨和冷视。如今这里的人民,深受晏永宽的蹂躏,群众觉悟较高,工作进展很顺利,同志们劲头也很大。所以,我实在丢不开这里的工作。”我正在为她们的工作顺利而高兴,突然接到县委书记黄德钦同志来信说:“七月十九日深夜,七区区委机关在喻家城附近突然遭到晏匪袭击,区委同志全部被俘,损失惨重,县委正在积极设法营救。接信后,须速回县委机关。”这噩耗有如晴天霹雳!从安北回白兆山的途中,一路上露雨连绵,我不顾一切地赶回县委机关。我知道华琬她们凶多吉少,所以情绪不好,心中十分悲痛。

喻家城是晏永宽的老巢。当地人民饱受晏匪的压迫,反抗精神较强。但是另一方面,晏匪在这里的反动基础也比较深。华琬她们只看到工作进展迅速,对敌人的阴谋活动却过于大意。据后来从匪巢里逃出来的余玉华同志谈:那天夜晚,她们在大山头脚下参加大区会议。会议结束时已经半夜了,天空下着蒙蒙细雨,夜里一片漆黑。同志们为了急于安排第二天工作,便带了区小中队,连夜赶回喻家城。那知晏匪早已安下罗网,利用黑夜,以逸待劳,悄悄地袭击区委机关,全体同志都被捕捉。

七区机关被破坏,燃烧起同志们复仇怒火。他们纷纷请战,要求“打晏匪,报冤仇!”县委派人四处侦察,寻机打击敌人,都没有得到真实情况。直到那年冬天,我们才从俘虏口中知道华琬等同志英勇就义于安陆的三里岗。

原来华琬等同志被捕后,晏匪带着他们向大洪山深处转移。敌人对他们威胁利诱,严刑拷打,百般摧残。有的人经受不住严酷的考验,竟然叛变了。而华琬却安慰大家,鼓励同志们要坚强些,为了振作大家的精神,她甚至唱起歌来。在那暗无天日的匪巢里,华琬忍受着肉体的痛苦,依然谈笑自若,歌唱自如,充分表现了共产党人的坚贞气节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。人身的折磨没有使她屈服。晏匪又采取欺骗的手段说:“只要你写信告诉你的同志,说你在这里很好,说我们愿意帮助青年学生到大后方去,共产党是成不了气候的,再不要跟着他们瞎胡闹了,以免耽误了自己的前程。我们保证送你到大后方去读书,否则……”华琬同志义正辞严,坦然地表示:“共产党员是不动摇的,生和死都是为了革命!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。”

敌人的威胁和利诱都失败了,便想用屠杀来吓唬她们。在八月十日的傍晚,敌人押解着她们走到一个山坡上,荷枪实弹的匪徒排成一队,站在她们的对面。华琬明白,自己为党的事业,光荣牺牲的时刻到来了。她虽然被折磨的骨瘦如柴,然而却毫无畏惧,从容地走着,昂首挺胸,大声高呼:“同志们永别了!活要活得硬朗,死要死得光荣!”“共产党万岁!”她车转身来,愤怒地正要对晏匪讲些什么。怯懦的敌人慌忙地向她开枪,一阵密集的枪声,又记下了敌人的一笔血债。你失去了亲爱的妹妹,我失去了年仅二十二岁的革命伴侣,党和人民失去了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。

事情虽然已经相隔十八年了,但一想到这里,我仍然禁不住热泪盈眶。华琬从事革命事业的时间虽然不长,但她的生命却闪灼有光。这十多年来,华琬在我的脑海中,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淡薄,这一生,恐怕是忘记不了她的。她虽然去世了,但她的面容笑貌却常常萦绕在我的脑际,成了鼓励和鞭策我从事革命战斗的良师益友,永远活在我的心灵深处。

你若问我:“大仇是否已报?”我高兴地回答你:革命先烈的流血牺牲,换来了革命的胜利和今天的幸福生活,人民是不会忘记她们的。陶铸同志曾亲临华琬的墓地瞻仰,并把墓地迁移到高坡处,让她看到祖国日新月异的社会主义建设!还为她竖立了纪念碑,让子孙后代学习烈士的精神,继承烈士的遗志。我想我们的亲人可以瞑目了,华琬同志在地下安息吧!

(安陆县委党史办供稿)

附记:此文系肖松年同志遗作,原载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九日《湖北日报》。此次根据有关资料,由汪超同志作了些删改整理。